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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9月16日 星期日

海拔2466公尺的仰角(上)


【第一天】 7:00 AM

「豪雨成災,梨山山區一夜降下700公厘的雨量,造成南投縣仁愛鄉溪水暴漲,沖毀聯外橋樑,道路多處坍方,翠華村、力行村及榮興村將近2000位居民水電斷絕、受困其中…」

一個沒有值班的早晨,我整個懶洋洋地癱軟宿舍交誼廳的沙發上,手握著遙控器,無意識地在各個電視頻道轉來轉去,即使知道好像有個強烈颱風重創島嶼,生活和心靈早被臨床工作佔滿,像長在太空包的蕈菇,與世隔絕,不需要陽光也能過活。

突然我的手機響了,是總醫師。

「小魚,我們醫院要派人去支援南投。我check班表全科就只有妳available,妳簡單收一下東西,有救護車送妳過去。」


9:00 AM 南投縣立體育場

體育場內人進人出,熱鬧烘烘,不知情還以為是甚麼運動會的開幕典禮。紅色PU跑道上,不是一雙雙飛躍的跑鞋,而是一台又一台的救護車。中央草坪早已把自己奉獻出來當成臨時停機坪,吸納吞吐著無數架次直升機起降。

「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呢?」我和護理師阿如在一落落待運送物資旁,毫無頭緒。想起行前學長的話:「到了再問妳們被分配到哪裡。」

一位手持著板子的高個兒指引我們方向,他看了看夾板上一長串的名單,「恩,我看看,榮總… 榮總… 妳們去翠華村。等等就搭那一台直升機。」他順手一指,輕鬆的語氣好像只是搭一輛小黃。這可不比搭小黃,小黃有門,這台沒有門!

「還有,先簽這一張。」高個兒遞來一張切結書,內容大意是如果搭機遭遇不測,由立書人承擔一切責任,不得向軍方要求賠償… 等云云。這…這就是所謂的生死狀嗎?我一定要簽嗎?我還沒有交男朋友啊!內心的小劇場上演不到十秒,就被催促趕快上機。

直昇機上有駕駛、兩組醫療人員和一名記者。起飛後,駕駛一下指右邊,一下指左邊,好像跟我們說哪邊哪邊有甚麼地標,但除了轟隆隆的引擎和側邊呼呼的風聲,我甚麼也聽不到。

還記得學長教EMS空中救護時曾說,救護直升機大多是UH-1H,是單引擎直升機。這意味著一旦引擎不靈光,就要跟溫暖的人世間說掰掰了… 中場休息後的小劇場繼續上演,駕駛說甚麼並不重要,只要快墜機時我能聽到就好。

東方突然閃過一片金光,一棟莊嚴偉峨的建築物矗立在山林中。「那是中台禪寺。」身旁的記者告訴我。相較金光旁,原本鬱鬱青翠的幾座山頭已因幾次的風災呈現枯黃的面容,我不禁想問,慈悲的仙佛們啊,這裡的居民、蟲鳥禽獸、一草一木,應該都在您佛光普照之下,但是甚麼時候才能免於風災的摧殘?

「快到了。」駕駛說。這次我聽得很清楚。


10:10 AM 南投縣仁愛鄉翠華村力行國小操場

操場已經有10幾人等著,除了我們自己搬兩箱醫療用品,其他居民們都是來幫忙搬泡麵、罐頭類的民生必需品。該搬的都搬下機後,駕駛揮揮手表示他要載另一組人去別村了﹙叫我們快閃的意思﹚,我抓緊時間問他:「兩天後也是您來載我們嗎?」

「我不知道!妳再問指揮中心吧!」他示意我們後退,他要發動引擎了。

望著直升機離開,我在這裡到底能做甚麼,我還真沒把握。

「醫生!醫生!妳就是醫生,對不對?我載妳們去妳們這幾天住的地方。」一位黝黑、粗壯、操著特有原住民口音的年輕人開著藍色得利卡,搖下車窗叫我們上車。

我和阿如護理師,還有兩箱醫療用品,就這麼.上.車.了。連確認都沒確認。﹙說實在的,也不知道該找誰確認﹚

翠華村其實不大,撇開風災受損的部分不談,頗有結廬在人境、而無車馬喧的感覺。從國小到村裡的車程約莫10分鐘不到,只要有居民看到我們經過,就揮揮手跟黝黑粗壯男打招呼,問:「醫生來囉?」

茶園被風吹得亂七八糟、高麗菜下巴脫臼合不起來,鐵皮屋頂被掀起了一角,村民修復家園時,眼眉嘴角還是笑嘻嘻的,偶而跟隔壁鄰居閒聊兩句,罵罵亂跑的小孩。我看了有些驚訝,難道風災已是翠華村的日常?

「醫生,這兩天妳和護士就住這裡。」藍色得利卡在一棟寬廣前院的白色兩層樓洋房停下來。想必這是地方耆老,還是頭目的家吧?!「魔術應該在家… 魔術!魔術!醫生來了!」黝黑粗壯男往屋內大喊。我想像一個紋面、穿著泰雅傳統服飾,沉穩、謀略貌似莫那.魯道的部落領袖將會從屋內緩緩步出…

「醫生!醫生!妳就是醫生!」這…這語氣聽起來就不像莫那.魯道,只會「ㄗㄘㄙ」、不會「ㄓㄔㄕ」的特殊口音,跟黝黑粗壯男實在沒兩樣。一看就是高了點的黝黑粗壯男。

「醫生!我是Mosuy,他是我弟弟Yumin。」名字取的不錯,一個叫魔術,一個叫有命。「我太太在煮菜,等一下就可以吃飯了!醫生!」


13:30 PM 魔術﹙的﹚家

「我叫大家一定要等妳吃飽才能來。」

在魔術家吃完我的第一頓之後,我們開始在前院設置簡易的醫療站。檢傷、掛號、看診都有,就是我。簡單處置、發藥及衛教,由護理師阿如負責。一個下午看了不少鄉民村民,急診檢傷都是五級,不是痛風發作、就是小感冒,看的速度也還算快。

趁著沒村民上門的空檔,我請阿如留守,我出去晃晃。路上遇到幾個小孩,我們就玩起鬼抓人、紅綠燈,還帶我去看山豬-一隻因為醫生到來,今晚即將犧牲生命的山豬…﹙阿彌陀佛!罪過,罪過,小魚那時還沒吃素。﹚


19:00 PM 魔術﹙的﹚家

雨,又繼續下。

晚餐後本來想去村裡走走,無奈只好待在魔術家。但是沒水、沒電,沒點蠟燭、沒開手電筒就烏漆嘛黑,甚麼事都不能做,我跟阿如說:「耶!平常睡眠不足,今天我們可以睡個飽了!」

打算說聲晚安就睡,一開房門,哇!好多人、好熱鬧,幾根粗蠟燭﹙一拜天地、二拜高堂的那種﹚點起來明晃晃的,映著客廳水晶吊燈閃閃發亮,除了魔術家人,還有其他我沒見過的面孔圍在桌子旁不知道在幹嘛。

我躡手躡腳走過去。魔術一看到我,立刻叫:「醫生!醫生!來打麻將!」我搖搖頭表示我不會。「沒關係啦,醫生!我的位子給妳坐,我幫妳看!」輸了你幫我付錢?我心裡OS。

「我真的不會打啦!記得有土石流要趕快叫我起來!」

這一夜,就在雨聲混雜著麻將聲中度過…

﹙待續﹚



註:UH-1H 是小魚當住院醫師的那個年代,現在已經全面汰換成 UH-60M型直升機值勤空中救護。不過那次小魚搭的應該不是救護直升機,看起來是隸屬陸軍的單引擎直升機。

2018年9月3日 星期一

拒絕逃避的勇氣


「年輕女性,穿刺傷!」

無線電中傳來簡短一句話,隨即救護車鳴笛儼然已經抵達。

119擔架床上,是一位面容蒼白、毫無血色的妙齡女子。沒有一般犁田小屁孩怕痛時呼天喊地、哀爸叫母的戲劇化,她,反而是一臉的淡漠。

「她怎麼了?」EMT救護人員幫病人挪床時,我趁機問一下。

「自殺。勤務中心獲報,病人拿水果刀刺進自己胸部。」EMT大哥接著說,「我們在現場不敢拔,用紗布纏繞固定後就立刻送來。」

白色紗布上,濺著點點鮮紅血漬,圍裹著像個草莓甜甜圈。一把鋒利的水果刀,就插在甜甜圈正中心。

「這… 感覺不大妙… 」推來超音波,我邊看心裏邊嘀咕著。

這時,外傷科謝醫師也到了,努力辨識超音波上浮動的黑白影像。「這個tip(刀尖)好像… 在… 在心臟!」

「有機會去做電腦斷層嗎?」謝醫師問。

「我們已經灌了2000cc的水,血袋也掛上去了,她的血壓還是上不來… 這樣不穩定的情況,可能要直接開進去?」

謝醫師不假思索,「通知開刀房!搶救刀!」

當急診有重大外傷病人,Trauma Team(外傷科)醫師一到,就立刻接手成為醫療總指揮。大夥兒一接到命令,立刻趕緊連絡開刀房、麻醉科,就是要搶時間,讓病人多點存活的機會。

「Prepare好了沒?控制電梯!我們走!」謝醫師一刻也不想等,就跟著推病人去開刀房。

把這樣一個棘手的病人送上開刀房,我才剛鬆了口氣,卻又聽到病人在開刀房口心跳停止,外傷科醫師緊急開胸直接心臟按摩…

也許是病人年輕、也許送醫及時,搶救的早,病人很幸運地活了下來,只住了兩個星期,就順利出院了。

而我也在急診病人來來去去、一次又一次「我是小魚醫師,你有甚麼不舒服?」的標準開場白中,漸漸忘了這件事。


「年輕女性,overdose!」

推床上是病人凌亂的髮絲,一轉頭,似曾相識的蒼白面孔… 這… 這不是上個月那個拿刀刺自己胸膛的女孩嗎?

我們好不容易把妳從鬼門關前拉回來,妳…妳居然又吞安眠藥自殺?!

不解、狐疑又有點生氣的情緒之下,急診護理師們仍維持專業,將該做的檢查、治療一一做完、做好。

倘若有一天妳連死都不怕了,世上還有什麼事會令妳畏懼?還有什麼事情擋得住妳?還有甚麼困難不能克服?有「不怕死」這麼強大的武器,為甚麼沒有勇氣拒絕逃避?

望著她淡漠的眼神,我更是不解了…